夏热

孤独国

孤独国

 

警告:客瓶,隐邪瓶,海杏妹子视角,第一人称。身在外地,抑郁之作。

 

 

我第一次见到张起灵的时候,正值一九四九年的多事之秋。两派相争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大陆登庸纳揆,听闻十月一日的北平(我许久都未能改口北京)歌舞升平,初具回魂气象,而南方依旧战火纷乱,白骨露野。后白氏撤至广西,野战军队南下,人人都知道英军守不住这座城,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我就读的女中早已停课,同学也一个个离港。张海客从今年年初就有心举家外迁,上上下下忙了数月,护照都已办好,关系也打点妥当。乱了许久,忽然有一日平静下来,散了仓皇的仆从,将已打包好的箱奩重新打开,架了丝绒的窗帘,黯淡了好些时节的电灯亮起来,说无妨,只管安心。我出门买乳酪,踏着夜色归来,那灯在萧索的香港半山腰,像鬼说里的精魅大宅,吃人一般。

香港竟也有这般萧瑟冷清,倒像内地的战场了。也唯有这一时,我才觉得香港和大陆是一块领土,看一个月亮。

这一拖,便拖到了军队进驻广州,仿若隔水便能看见彩服。英军更惧,我也担心,只是张海客依旧不忧。我知道张家虽倒,只手通天的人仍旧不少。相必他是得了什么消息,说军队不会对香港如对其他大陆城市一样。我整日在家里无所事事,等半小时一次的平安电报。有一日,张海客让我换了衣服,和他去一趟尖沙咀码头。

"如今这种情形,"我道,"还有谁会来城?"

"族长来了。"他答。

我忽然怔住,"啊!"

半响回神,"张起灵!"

他轻轻打我一下,"放规矩些,见了面叫族长。你不知轻重,疯得和男孩子一般,我担心。"

 

今年四月,一封信辗转数人之手到了张海客手中,询问他可知一位叫董灿的族人的下落。我读过那封信,笔力遒劲,铁画银钩。香港重英轻中,我虽上国文女中,依旧抵不过官家政策,自己的字歪歪扭扭,因此对字好之人极其羡慕。

落款便是张起灵。

张海客平日里对张家的事不大热心,接了信,却活络起来,打听了很久,据说有人在九龙的港口见过此人,可日子已久,面容模糊,不敢确定。张海客写了回信,不日便有电报前来,是别人口吻,说张起灵不久便去。

我感叹这硝云战雨,烽火连天的岁月,竟能接到这样一封辗转多地,自大陆而来的电报,张家果然好手段。

这一等,便是六个月,我早已忘记此事,如今重提,不由得心雀跃,翘首以待。我从未见过张起灵,不知他模样如何,性格如何。张海客偶尔提起只言片语,却像被黄铜剪绞碎的纸块,洒下来一两片,无从拼出全貌。或如浴室里的镜子,蒙了水汽,氤氲地看不清人脸。但我曾在心里给他画像,大概是如张海客父亲一般威正的轮廓和健壮的身形,似乎这样才能担得起张家的重任。

因此张海客引着我来到一位身着墨色长袍,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前时,我还未曾回神。张海客唤人取过他的包裹,让我喊他族长,我才傻傻地看着他,脱口却是,"你就是张起灵!"

我眼前一亮,一是因为他站在身着硬挺西装的张海客身边,自成一种气质;二是他长得的确好看。

他扫我一眼,点点头。张海客又拍我肩膀,"没大没小,乱了规矩。"

我又赶忙换了称呼,喊他族长。他并没有发怒,甚至连嗤笑都没有,依旧是没有起伏的语调,"规矩早就乱了。"

他道,"海外张家也从来不是守规矩的一派。"

张海客向他介绍我,"海杏,我妹子。"

他又看了我一眼,比刚刚那下认真了一丁点,但仍然是毫不在意的一眼——是探寻的动作,毫无半分好奇的神情。我想这多余的一眼,也不过是看在张海客的几分薄面上,不似别人,听了总要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恨不得连骨头也看穿。于是那种气质变了,我慢慢认清那是冷淡,对任何事都没有欲望的性格。"我不是他亲妹子。"

我道。赌气一般。

张海客本是与张起灵并肩行走,闻言落后他一些,"虽不是我亲妹子,可我对你如何,难道不比亲妹子都亲?"

我们上了车,张海客让他坐在副驾驶上,将我赶到后座。车窗落了大半,他胳膊撑着头,疲惫地看着窗外。

"南方铁路毁了十之八九,"张海客道,"水路埋骨成坝,见你又这样累,怎么来的?"

"取道上海,"他道,"海运而来,汕头换陆路,再走船。"

"想必不易。你正赶上……"

他点点头,"若非如此,早三月便到。"

张海客唔了一声,"可见过他了?如何?"

"老样子。"

张海客短促地笑一下,"一定烦得你恨不得早日启程。"

我道,"谁?"

"一个顶有意思的公子哥。"张海客道。

我便失了兴趣,降下身侧的窗户,半个头伸出去吹风。十月,正是香港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花季未退,只是今年的十月,比起以往是差了许多。在后视镜中,张起灵闭目养神,这时车驶出中环,遇到一个转弯,我们在车里都一歪,他也滑下来,张海客扶住他,他正了身子,怔怔地看着镜子。

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太黑了。

这么想着,我又去看他头发,发色也太黑了。

我与张海客的一些爱好都极其相似,比如我们都爱传统的中国式美人,黑的发,黑的眸,苍白的皮肤,点绛唇,指甲染朱蔻,身形单薄,走起来步步生莲。

张海客的眼睛是极浅极透明的褐色,张海客的皮肤,因为常年生活在低纬,染上了这里常见是棕色。我发色偏黄,张海客总说不如像英国的女孩一样,染了金棕色,再烫几个卷,多少总有点女人味。

而张起灵的发色太浓,眸子太深,脸色太淡,唇色太浅,话语太少,衬得他神情愈发冷漠,因此整个人都是淡的,甚至是有些惹人讨厌的。他不懂任何交际艺术,后来我知道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我看了他,总想起教科书上奇怪的水墨画,浓的地方,是画师留了墨,淡的地方,就只剩一块白宣纸。这样的矛盾交织,这样的画,夹在西方的油画之中的突兀感,便是我初见张起灵时,感觉他与整个世界搭配在一起时的突兀感。

但水墨里的人物还是悠闲的,自成一个世界的。张起灵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是一个极合格的张家人。

这便是我对张起灵的所有印象的概括,在此后数十年中,我所接触的有关他的一切,无一不验证了这一点。

 

 

"董灿,"张海客扭亮黄色琉璃罩的台灯,唤人沏茶,“怕是找不到了。已经过了小半年,如今香港形势你也看见了,他是出了国,还是一头扎进深山老林中,没有人知道。”

张起灵道,"我必须要找到他。"

这时我还没有离开,在一把铺了细纱封面毛软毯的椅子上,抱着家养的一只黑猫喝茶。他们两个没有赶我走,应该是轻视我太小,什么都不懂。我揉着猫的尾巴尖,冷不防下手狠了,它叫一声,从我怀里跳下去。张海客正喝茶,见了微笑一下,"你呀,"他道,"太不守规矩。"

他又看着张起灵,"你是太守规矩。"

张起灵道,"有些规矩,不守不行。"

张海客笑着摇摇头,"规矩。本家便是被这些规矩拖累了。我们家没有这些规矩,慢慢自己也发展起来了。一个人若是在规矩下呆了太久,遇到新潮思想的冲击,总比别人更加新奇,一旦了解了,便愈发恨死规矩来。"

放了茶杯,"你是要另当别论的。"

张起灵不与他争论。

 

张海客去订船票,形势所迫,一票难求。最后终于得了一张月余后的,张起灵便在香港住下了。他依旧是不悲不喜的态度。张海客这一月总是有些兴奋的,大概是张家本家的人来的少,再加上他少时与张起灵相识,故人相见,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我不久后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香港果然保住了,像久病初愈之人,颜色一天天重新生动起来。清晨有人在楼下的阴影中叫卖鲜花,两三人见面交谈几句,巷子的声音和人流,像血管中流动的血液,凸显得香港也有了活气。我与三两个仅剩的好友出去玩乐,从汽车和两层电车中飞奔穿过。后来到了皇后大道上,主日教堂里传来一片赞歌,门口缠绕着蓝色牵牛花的藤蔓,盘旋向上,两株搂抱得极紧。阳光暖了起来,浇在人身上,如同一勺子融化的热奶酪。不过罢了,香港并没有多么寒冷的时候。

香港弹丸大小的地方,从上水瞧见一只粉蝶,改日莆田又见了一只,仔细一打眼,还是同一只。因此我总与张海客和张起灵碰面。张海客带他去吃去玩,去海湾里搭游轮,我和女友总是能瞧见他们。有一次在浅水湾遇见了,他们大概刚吃了饭,正沿着沙滩散步。张起灵换下了长袍,穿张海客的一套西装,两个人都是很英俊的类型。见了我,张海客冲我微笑,张起灵也对我点点头,态度柔和了些,不似初见时那般冷漠。让我想起放久了的红色鸡尾酒里的冰块,软了棱角。

仍然是冰。

他眉眼间依旧散发着疏离的气息。我不明白他对香港不满意在哪里,仿佛这一片不夜城的繁华在他眼中散发着旧石巷里小姐的劣质脂粉味。

他不适合这里,而我那时又太小,去过的地方太少,我只知道他不适合夜夜笙箫的香港和温柔海浪声的海岸,却不知道他适合哪里。

我躺在沙滩上,眼神追着他们两个,那种格格不入感像风像水,无处不在,包裹着张起灵。后来他们离人群远了,站在一块礁石上,忽然有一个瞬间离得极近,仿佛两片被风吹在一起的叶子。张海客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很快又松开。

或许只是我看错了。

 

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与几个人尽兴玩了许久才回去。已是月中旬,月亮是饱满的一轮,映出周围昏黄色的云,柔软得像我衣橱里的一件鹅黄掐白边的丝绸裙子。路边的落叶林发出呼啸的声音,风大的时候,林涛由远及近,摇晃如浅水湾涨潮时的波浪,撞在礁石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影子在我脚下张牙舞爪。风送来洋紫荆和美人树的香味,它们的颜色和味道都是浅淡的,在月色中有一种暧昧的气氛。

张海客的父亲管教极严,张海客却一向支持打破规矩。因此他与我有一个不言明的约定,我若晚归,不会留门,但不管我是爬墙进还是撬锁入,他一概不知。

我爬墙,一定要经过张起灵的窗户。一月间时常听闻张海客称赞张起灵伸手了得,爬过时树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踩着一楼的窗户楞攀上他房间的阳台,听见里面门咯噔一响,有人进门。我立刻停住动作,铺在大理石栏杆上。张起灵没关窗户,因此声音格外清晰。我正要慢慢地挪走,进来的那人忽然说话,不是张起灵的声音。

"今日,"张海客道,"我的错。"

我又趴下去。屋子北面传来簌簌的布料摩擦声,我记得客房的布置,看来之前张起灵已经睡下了,

"无妨。"张起灵道。

又是静了许久,最终张海客拖着脚步向他走过去,"之前还有人这样对你么?"

我没有听见回答,想来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

我必须要走了,但另一个声音,一种欲望和好奇把我牢牢钉在阳台上。我安静地滑下来,倚在失了水分的茑罗上,后背和石柱之间发出一阵细小的破碎声,我能想象它们沿着脉络碎掉的样子。

"那你觉得,"张海客又道,"打破规矩的感觉怎样?"

"有些事可以打破规矩,”张起灵道,“有些事不能打破规矩。"

“这算可以被打破的一类规矩里。”张海客自言自语道。

忽而又低声道,"你有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为了一个人,打破所有的规矩都值得?"

“你现在没有,我知道。”他不等张起灵回答,"我既想让你有一天能真的遇到这时候,又不想让你真有这时候!"

张起灵没有说话,沉默和月色一样在世界弥漫。一阵冰冷的风从西面吹来,带着海洋上的腥气和潮味,头发打在脸上,我咬住几根。屋里的簌簌声又响起来了,伴随着床垫塌陷,肉体碰撞的声音,和暧昧难明,晦涩隐忍的喘息,一瞬间我想起了回来时路上的那株浅红色洋紫荆树,和它身下满地的花瓣。

我捂着口鼻,比来时小心了一万倍,镇定缓慢地爬出栏杆,踩着户外排水管爬上了三楼。直到我终于躺在床上,才发觉我心跳地厉害,将手置于左胸,一下一下,似要挣脱血肉。我一阵发晕。

我预感张海客会失望,这次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一夜未眠,在曙光里慢吞吞地穿衣下楼,抱着猫喝一杯冷掉的隔夜茶。天微亮时家里仆人走动,为我换了热水和吐司。又过了约十分钟,有人下楼,我以为是张海客,抬头却是张起灵。

于是满腔的话像茶水上的白雾一样消散了。

女仆为他上了中式的餐点,张起灵对我点头。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停住,也向我看过来,终于有了一分问询的色彩。

"你,"我道,"你爱我哥么?"

我当时太小,又太傻,对他丝毫不知!先前我厌恶他,觉得他人情寡淡到没有人的气息,但一经昨晚,我忽然想他可能还是有一颗心的。既然有心,那便是和我与张海客一般的,活生生的人,无需我担惊受怕。

换了如今,我是决计问不出这话的。一是年纪渐长,再谈情爱未免幼稚;二是……

二是我后来渐知,他真的没有心。

黑猫从我膝上溜下去,趴在他脚下,他没有动作,顿了片刻,拿起一只烧腩卷咬了一小口。

"不爱。"

他道,勺子在粥碗里顺时针旋转,清晨的寒气吹散热雾,又被新一波搅出来白气接替。他又变成了那个刚刚下船的年轻人,石头一般,我重新害怕起来。

 

"你爱他么?"

"不爱!"

我常常在香港靡乱的交际圈里听人说这两句话,男孩子或深情或戏谑,女孩子总要拿绒白团扇掩了嘴,娇嗔一句不爱!

女人的话万万信不得,唯有看她眼睛,才知道真假。

但张起灵,张起灵……

他的话,和他的眼睛一样,诚实得没有温度。他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如回答“你喝不喝水”一样自然。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连敷衍我的精力都没有。

古书里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他不是圣人,张起灵决计不是圣人。

张起灵是最残忍的那一类人。

但圣人或许都是残忍的。

 

我忽然道,"你或许不知道你在爱他,我常听她们说这些。你爱他,只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他道。

“这不矛盾!”我叫道,“这和你爱一个人不矛盾!”

他抬头,隔着粥上的袅袅的热气,整张脸都显得遥不可及,"这样说来,你不知道怎样做一件事,可照你的说法,你已经在做这件事了。你若不知道这件事,又怎么能做这件事。"

我无言应答,自觉尴尬。好在张海客也下楼了,路过我时摸摸我的头,坐在张起灵身边。我更觉坐立难安,又往下硬灌了些牛奶,推了椅子离开餐桌。

跨出门槛时张起灵低声道,“我明日便走。”

张海客很快便接话,“我差人给你收拾行李。”

很平和温柔的语调,像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平常。我听不下去,跑走了。

 

送走张起灵那天。香港温度依旧极高,码头比一月前稍有活力,多了人在路边吆喝着拉客,木船停泊在岸边,搭了木条往下卸货。我弯腰,在路边砖缝摘下一朵浅紫色的小花,再抬起头来,张起灵只剩下一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后来涌来的人群中。

回去时,我又得到了副驾驶的座位。

“他回哪里?”我问。

“墨脱。”张海客回答,“这是董灿消失前出现的最后一个地方。”

我尚不知道董灿与张起灵父亲的相似之处,后来知道了,又是另一番唏嘘。此时我从未去过墨脱,甚至连那里的经纬都不知道。想来张海客知道我地理不好,又说,在西藏,现在正在下雪。

张海客轻轻地说。

“我不喜欢他。”

我把花扔出窗外,忽然道。

张海客笑笑,“他欺负你了?”

“他——”

我沉吟了会,“他不像个人!”

我咬牙说,突然为张海客不值,“他根本不像人。他——他像一阵风,从这里刮到那里,从香港到墨脱,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可永远都不可能停下来,谁也留不住!他只会从你身边路过,你感觉到了,可是风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能留得住风呢?他也像雪,可香港从来没有雪!”

张海客起初因为我的激昂而惊愕,片刻后就收回了目光,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若不是不时打一下方向盘,旁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尊雕像。之后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我。我们驶出市区,上山的公路人迹稀少,五十米一盏路灯,稀薄的昏黄色灯光和黑暗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没有花的香味了,都被风吹谢了。

我们一路无言。

 

 

我入狱是近些年的事。张海客的父亲对我举止更不满意,张海客倒是无所谓,和我隔着一层玻璃通电话,道你在这里磨磨脾气也好,我总觉得你太疯了些,做什么都没有轻重,也怪我把你宠坏了。

出来后七八年,张家外族和本家联系更少,家族向海外发展,张起灵也在家族视线里消失了近五年。我早已忘记了一九四九年的香港,张起灵来时我们同乘一辆车,浅水湾他们两个在礁石上的亲吻,我爬墙回屋的夜晚,我看着张起灵的身影消失在登船的人群中,那种古怪的不入感在他离开时便消失了。

上个世纪的记忆已经褪成了一张老照片,像那个时代发生的一切事一样,掩埋在厚重的尘土中。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漫长的生命中,情爱只是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本来一切相安无事,直到忽有一日张海客让我收拾行李。

“去哪?”我问。

“墨脱。”

墨脱,雪,张起灵!

一瞬间尘土飞扬,老旧的照片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在那个时刻,我又闻见洋紫荆的香气。

 

 

在墨脱,我第一次和吴邪——真正的,活生生的吴邪——打交道。他外表还是纯良柔善的,但当我回头时,看见他从地上捡起烟,倚在喇嘛庙的柱子旁沉默地抽着,眼睛里是一种浓重的,风雨欲来的算计。

他一定也与张起灵分享过一支烟,也一定不同于我和他之间的剑拔弩张。我没有再想下去。我对他没有丝毫好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相貌,还是因为他和张起灵的关系。

我踩着雪回屋,路过张海客的房间,本来已经走出五六步去了,忽而停住脚步转身,重重推门而入。张海客正坐在火炉边,一只手卷着经书,另一只手放在火盆上。见我来了,眉毛扬起来,“怎么了?”

他和吴邪一样的容貌让我恍惚了一下。

“他有什么好?”我道,“你——你比他好了不知多少倍!怎么他就、他就没和你——”

我一番话颠三倒四,极其混乱,但张海客听懂了。他放下书,双手笼罩在炭火上。“唔,”张海客慢吞吞道,“你发什么脾气。这几年我瞧你平和了很多,怎么现在又倒退了。”

“因为你不发脾气!”

我道。

张海客静默了一会。

“不过随缘罢了。”他道,“尽人事,听天命,我能怎么办。”

像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他平静地对张起灵说,那我差人给你收拾行李。

像他在车里轻轻说一句,墨脱下雪了。

我踹门而出,在寺庙的天井中无目的地奔走,又气又悲,最后我来到有张起灵雕像的天井。那座雕像身上的衣服不是我初见时的黑色冲锋衣,而换成了一件墨绿色的羽绒服,把石头捂得极其严实,像是怕雕像冷一般。

我认得那是吴邪的衣服。

我在廊下转了个方向,角度错开了,吴邪果然坐在张起灵身旁的雪地上,低着头,孤独地抽着烟,手在冷风里冻得通红。他没有发现我,后来他张开胳膊抱住石头,把头放在它的肩膀上。

我后退着离开这里,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捂着嘴从阳台上爬出去。张海客的话夹着风而来,"你有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为了一个人,打破所有的规矩都值得?”

张起灵依旧没有打破规矩。他一直在张家划出的规矩中艰难求生,不愧张家,不愧吴邪,翻来覆去,折磨的都是他自己。

我看着院子里偎依在一起的人影,一瞬间张海客和吴邪的形象融在了一起,他们都曾有一种天真的状态,就是以为自己真的能抓住风,抓住雪。只不过张海客很快意识到此举荒唐不可举,而吴邪还在妄图留住风雪。

吴邪在制造一种新的规则,他在创造新的天地。而在这个新的规则下,他可以永远留住跋涉万里的风,即使风有一天必须离开,他知道它一定会回来;可以把雪花带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即使在热带也不会融化。

而张起灵……

张起灵始终都没有变,时间不曾在他身上心上留下一丝刻痕。我此前一直在苦思冥想,为什么张起灵和这个世界如此格格不入。就在这时我想到,他并不是不适合这个世界,而是不适合香港,不适合一切温暖繁华的场所。因为他适合死亡胜过生命;适合黑暗胜过光明;他适合高原上人迹少至的墨脱和中国北方常年积雪的长白,胜过四季如春温暖花开的香港,和江南杨柳小桥流水的杭州。

他适合孤独,他生长在一个孤独国中。我想不乏有人——不止张海客与吴邪——想把他带出这个国家,他们想除去他身上的国籍。但到了最终,他们也成了这个国家中的人。张家人都是这个国家中的人。

有几片冰凉的东西落在我裸露的脸颊和脖子上,我抬起头,墨脱又下雪了。

这是二零一零年末的墨脱。那晚我梦到一九四九年萧瑟的香港,在朦胧的夜色下,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洋紫荆花道上,风送来暖香,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是张海客还是吴邪。

 

 

 

 

——END

 

 

注1:开头提到的战事指中南战役,横跨开国大典。

 

注2:写这篇文字,灵感有二。一是母上大人读完了正传,说她最不喜张起灵,因为他活得毫无人气,不像个人(很明显她没有多想一分,张起灵“活得不像个人”,难道是他天生寡淡薄情么)。

二是我离家的前一天重温了张爱玲女士的几部小说。

所以写了篇酸不拉几的玩意。
注3:这篇文章中张起灵的形象,我更愿意解释为“早期张起灵”。张海杏看到的张起灵,是一个局部的存在,是一个独立在她脑海中的片段式人物。因此她不知道张起灵到底有哪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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